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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最见不得梅韶哭。
从他少年时打了败仗在自己怀里哭过之后,白秉臣就再也见不得他落泪。
梅韶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,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,平日里看着流光满溢,蒙上一层水雾后,本该变得楚楚可怜,可他偏偏连哭也是上扬着眸子,倔强又高傲地不肯让人看见那点水色,就更是叫人看着心疼。
白秉臣没有想到梅韶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知道真相,他的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。面对梅韶突如起来的诘问,他脑中一片空白,不知怎么解释,也不知怎么分辩。
私心里,白秉臣一点也不希望他知道真相,他不该卷进来,他依旧应该是不涉一点纷争的逍遥人。即便理智上,白秉臣清楚梅韶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,不可能再性情如初,可自己就是执念着想留住一点他当初的一点秉性。
白秉臣是理智冷漠的,可在梅韶身上却有着隐忍不发的控制欲和求而不得的执念。
喜欢他是自己的事,无论他的看法如何,白秉臣都会固执地守着这一点点私心,年少时那些对梅韶来说微不足道的关心,已经足够支撑自己背负所有,也依旧足够自己这样走到死亡尽头。
直到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端到白秉臣的眼前,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季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。
“你在意他。”
见白秉臣一言不发地端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,季蒲盯住他的脸,突然开口。
指尖轻轻颤了颤,白秉臣将眼中情绪都掩在热气之下,没有应答。
难得地,季蒲流露出一点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,他伸出的手在白秉臣的头上停了停,还是轻轻落下,拍了拍,用一种长辈的口吻道:“我记得,当初在谷中的时候,一次暴雨,你救了一只翠鸟,那只翠鸟很是漂亮,你也很是喜欢。本来谷中和你同龄的人就很少,师姐她又总是郁郁寡欢,有了那只翠鸟陪着,你很是开心,日日陪着它玩,给它做笼子。给它喂食,和它说话。可渐渐地,它伤好了,你觉得它应当是自由的,就想把它放走。”
抱着空了的碗,白秉臣定定地看着被子的一角,听着季蒲的轻语。
“可它习惯了和你的相处,你不管怎么放,它都不肯走,后来你就冷着它,不再睬它,直到有一天它真的飞走了。你嘴上不说,可还是会无意识地盯着空笼子发呆。你私心里是想留下它,就像你刚才是想留下梅韶一样。”
季蒲看一眼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一团的人,他甚少将自己这样柔软又孩子气的一面显现出来,可季蒲知道,对于政事,他或许是个老手,可在情感上,白秉臣一直是个逃避者。
他看着理性克制,只是因为自己一再地逃避,固执地去付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,并一厢情愿地不肯接受任何的反馈,或者说,他怕接受反馈。白秉臣可以接受默默付出之后,没有任何的回应,但不能接受说开之后被明晃晃地拒绝。
在他并不长的生涯里,在情感上鲜有的几次表露都是以被抛弃告终,他被从小到大依赖的母亲抛弃,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周越抛弃。
于是,他再不敢露出半分笃定的情感,生怕被轻视,被遗忘。
只要不说出口,就不会有被拒绝的可能。这是他处理情感的奇怪定式。
“我看出来你喜欢他,可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,秉臣。”季蒲看着他咬住嘴唇,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,继续道:“我不清楚你们之前有着什么样的仇怨,可看今日的情形,隐约是有些内情在里的。你是真的不信任他,才三缄其口,一个字也不肯说的吗?”
等了半响,就在季蒲觉得他不会回答,从他手中拿回碗,准备出去的时候,白秉臣开了口。
几乎是开口的瞬间,他的泪就落了下来,言语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懊恼和委屈,“小师叔,我......我护不住他。”
“当年那样艰险的情景,一次次的,他差点就在我的手下死了,可我一点用都没有,我根本护不住他。我不敢让他回来,这些危险而丑陋的事我来做就好,我不敢再让他置身其中,即便在外人看着,我现在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可我还是不能拿他冒险。”白秉臣开了口,就好似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,一个个隐秘的情绪都涌了出来,再也控制不住。
“当年先帝想要他去战场上送死,我想尽办法才叫他活了下来。如今他回了平都,陛下......”白秉臣深吸一口气,还是把话说出了口,“你以为陛下真的想用他来扶持武将吗?”
“吴都刺史才是陛下真正培养的武将,自陛下登基后,佟参看着是调到偏远的吴都抵御海寇,实际上是让他在暗地里培养军队,陛下从来没有想要让一个对赵家心有芥蒂的人掌握军政,即便陛下与先帝不和,他也不会冒这个险。”
似是因为季蒲是江湖人的缘故,白秉臣终于将隐蔽在心中不敢说的话,一股脑儿倾诉出来,“陛下让他回都,是想让他当一个活靶子,是想让他替我去死。”
不顾季蒲惊愕的神色,白秉臣自嘲地笑了:“即便我名为辅帝阁的阁臣,可我从未见过辅帝阁背后的主人,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,也只是隐隐地发现张九岱和暗香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除此之外,并无半点线索。同悲谷的药材铺子在黎国开了那么多家,可百姓们认得的也只是店中掌柜,而不是老谷主,更不是小师叔你。倘若有一天,哪家药堂出了医死人、卖假药的例子,同悲谷百年声誉毁于一旦,又有谁还在意这你和老谷主的声名如何呢?世人总是更爱偏信自己亲眼看到的,和更贴近自己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