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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如遭雷击,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,双膝一软,跪在她膝前哭道:“婶子对不起,是我太冲动了,累得你们哪里都去不了,你揍我一顿吧,让我好受些。”
婶子粗暴地安慰我:“婶子打你是因为你不要命,又不是因为这个。你跪什么跪,留在长安不好吗?我有宅子住,小川有书读,侄女儿还有俸禄拿,六品的起居郎,若能换个皇帝伺候,也算是不错的职位了。”
我仔细一琢磨,好像确实不错,我没死,家里就多一个赚钱的人,还顺带解决了小川的入学问题,不亏。
婶子不愧是当家主母,从经济角度洗白了我的罪行。
我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,突然想起来遗嘱问题,便把我爹的遗言说了一遍,说他让我去洛阳找我姑姑。
婶子叹道:“这个就算了,便是逃去了,你姑姑也没胆子收你。”
她意识到了什么,反手抓住我的胳膊,沉声问我道:“你二叔呢,他说了什么。”
二叔的遗言比较劲爆,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。
婶子听见二叔竟想让她改嫁,眼圈一下就红了。
那么坚强的女人,在这时也露出了脆弱的底色。
“做他的美梦,我哪里也不去,这辈子就耗在沈家了,百年之后也要和他躺一个坑。”婶子把手指节搓得嘎嘎作响,咬牙切齿道:“还有吗?”
“二叔说安邑坊房价要跌,让我们卖房子。”
婶子点点头:“也是,我们孤儿寡母住那么大的宅子太招人惦记,回头换个小点的。”
最后,我和婶子齐心协力挖出了狗洞下面二叔的私房钱,一共二两黄金,还有散碎铜板若干。
婶子盯着二叔的私房钱,表情很扭曲。
我猜她正在琢磨要不要往二叔坟头扔屎。
“婶子,死者为大。”我弱弱道:“二叔也算是悬崖勒马,坦白交代了,你大人有大量,就原谅了他吧。”
婶子吐出一口浊气:“不然呢?我总不能亲自下黄泉找他算账啊。”
“二两金子罢了,不值什么,回头给他买一套书随葬。”婶子道:“你二叔平生无甚所好,唯独爱这些字字画画的东西,早知道如此,上月他说想买套博物志的时候,就不该拦着他。”
我本想告诉她二叔已经悄悄咪咪在书坊下单了,但看她神色悲戚,还是没敢。
“对了,”婶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对我道:“昨日夜间孟叙来找过你。”
“他来找我了?”我愣了愣。
孟叙是我青梅竹马的铁哥们兼初恋对象,同时也是我换过婚书的未婚夫。
一人身兼数职,可见此人在我心中地位超然。
婶子点了点头道:“他那时候脸色不好,想必是知道了你的境况的,你自己看着处理,不要耽误了人家。”
“他知道我得罪皇帝了?他现在在哪儿?”我顿时着急起来:“别是去做傻事了啊!”
婶子道:“被关在府里了,你也知道,他家那个老太君是个厉害人物,如今多事之秋,断不会纵容孙子在外头胡来。”
我回忆起孟老太君抡着拐棍揍人的样子,稍感安慰。
“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,我看你们的婚事,九成九要黄。”
婶子泼了我一盆冷水:“天底下有谁会巴巴地等一个女孩十五年呢?”
我惆怅道:“黄就黄了吧,我宁可孟叙娶别的小娘子,也不想让他白白等我那么久。”
“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,”婶子道:“他给你留了信,在你房里的镇纸下,先看看他是什么个意思,你再做决断。”
“我晓得了。”我心里难受,小声道:“明天我就去孟家退婚。”
婶子转过头,盯着我黯然的眼睛看了半晌,突然问道:“你骂皇帝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他?”
我被问得一愣。
婶子转过头,漠然道:“我猜你是没想过的,你们沈家人,天性里就无情,你这样,你二叔也这样,家人在你们心里,还没有那点子史官的大义要紧。”
她把门前的灯笼点上,又淡淡道:“你们一死以全声名,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,可替你们心忧难受的,都是还活着的人。”
白灯笼在夜风中打着转,把婶子的半边侧脸映得月光一样白。
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,与其实说给我听,倒更像是在怨我二叔。
怨他狠心把她们孤儿寡母抛下,也怨他居然还想劝她改嫁。
我无言以对,默默低下了头。
今天被夏富贵,郭先生,还有婶子接二连三地批评教育,我只是左耳进右耳出,根本没半分反省。
可是方才,婶子失望无比地说你们沈家人天生就无情,我心里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,隐秘地锐痛起来。
或许我也是有些后悔的吧,不敢承认罢了。
不敢承认我的坚持毫无意义,也不敢承认我其实骨子里没那么坚强,一腔孤勇退去后,我也会后怕的。
可是……
我闭了闭眼,握紧了拳头。
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,就要承担后果。
*
我按照婶子的吩咐,在镇纸下面找到了孟叙的信。
拿到信的那一刻,我有种把它直接烧掉的冲动,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,看了起来。
孟叙人如其名,是个爱掉书袋的话痨,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,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就只有一句:婚盟保留,静候君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