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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   妫柳咧嘴一笑:“姑娘哪里舍得我,没了我,姑娘觉也睡不好。”
    湘云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。黛玉也摇头苦笑。
    一时林家的丫头们都进来跟黛玉辞行,青霄偷偷挽着她道:“姑娘还是尽早家来吧,这里又窄腾又潮湿,哪里有家里舒服?我们都计较好了,如今暑天,姑娘绣楼正对着前面大湖,水风一吹,别提多清朗。还有好些玩意吃食没带过来呢,就等姑娘回去了。”黛玉拍拍她的手,连道“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心说,你当我不想回去啊,奈何这边不肯放人。
    再如何依依不舍也不得不作别了,墨鸽儿跟妫柳过来送她们出去。一路上墨鸽儿对青霄耳语几句,青霄连连点头,面有喜色,却不知两人又说了什么好事。
    待妫柳回来,湘云还待寻她说话,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:“方才听说老爷使人绑了宝二爷出去了。这会子还没听到声儿,莫不是没得着人往老太太太太那里传信?”
    黛玉同湘云都是一惊,湘云更急道:“啊呀,你这丫头,怎么这会子才说!不行,我得寻老太太去。”说了就往外走,翠墨急急跟上。黛玉正不知如何是好,妫柳在一旁凉凉道:“该打的话也打了,不该打的话自然放了,这史大姑娘着什么急?想不明白,想不明白……”托了腮看着黛玉,黛玉长叹一声,伸手抚抚她脑袋。
    湘云到了贾母院里,果然那里已哭作一团,宝玉俯卧在春凳上被抬了进来,眼见着半身的血,一下子吓得脸也白了手也抖了,翠缕忙伸手牵住了她。贾母垂泪不止,王夫人更哭起了贾珠来。倒是李纨心下有两分尴尬,眼看着婆婆哭早逝的儿子自己的先夫,可如今平常过日子也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来。
    她在珠界里不知岁月,往外过的日子零散嵌在那千百载的孤心体悟之间。贾兰黛玉连至素云碧月是常见常新,这贾珠嘛,却是千百年未曾见过了。这时候看王夫人一哭,她就愣了,跟着过来的闫嬷嬷赶紧拿胳膊捅她。她想了想,便端正了面色枯了张脸,乍一看倒似了无生趣的样子,也可解作是伤心至极反无言,也算急中生智了。
    待贾母命人将宝玉抬到怡红院去安置,李纨几个也都各自散了。到了院子里,闫嬷嬷便忍不住道:“方才奶奶是怎么了?太太哭成那样,奶奶倒在一旁愣神。”
    李纨无奈苦笑道:“人都去了这么许久了,实在没泪可抛的,一时哭不出来。”
    闫嬷嬷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,咽口唾沫道:“奶奶,这夫主为天,方才这话可不能再说了!让人听见倒像奶奶如何冷心薄情似的。太太要知道了,更不好了。”
    李纨想想道:“若如此算是冷心薄情的话,那我还真是冷心薄情了。这也没有法子的事,真就不想念不心酸,装出个样子来就不算冷心薄情了?哄傻子呢,何况我也装不太像。”
    闫嬷嬷便道:“那何以为礼?圣人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正是行教化之事。奶奶素来行事最是按规矩的,怎么今日倒大意起来?”
    李纨叹息道:“强以礼教指定人何事该哀,又以何状显其哀,却不问其心了。假以时日,人只认礼而忘其心矣。‘夫礼者,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’,果然!”
    闫嬷嬷几近无语,常嬷嬷笑道:“奶奶也不是今日才知这话的吧?怎么忽的较起真来。”
    李纨笑:“这知与不知实在难说。多少话,嘴里翻来覆去讲了多半辈子了,今儿忽有所悟。这样的事也是有的。”
    常嬷嬷点头道:“所谓‘耳闻’与‘体悟’之差了。只是奶奶怎么又忘了还有一句‘和光同尘’呢!”
    李纨莞尔,道:“果然嬷嬷道行深,既无眼泪,我便木了张脸两眼无神,也很像个交代了。”
    常嬷嬷道:“若待会儿能再往大爷跟前上注香,就更妥当了。”
    人生在世,为了能少些麻烦冲突、多得些安生时日,多少时候不得不屈就旁人心意,做出些欺人欺己瞒人耳目掩饰心肠的事来?如此算来,以“礼”混做一团,不分你我真假,也确是一件方便法门了。比方眼前事,设若没有牌位供奉一说,不又多一重麻烦少了条捷径?可见解铃常是系铃人了。
    果然王夫人那里知道李纨特又出了园子来往贾珠灵位前上了香,心气大平,却转了句道:“宝玉被打成这样就半条命了,她只记得自哀,实在小家子气。”
    这话传到李纨耳里,便笑着对闫嬷嬷道:“嬷嬷这下可算放心了?凭怎么做都讨不了好去。往后嬷嬷也可歇了这腔心思,可不是省力许多?”说得闫嬷嬷也苦笑不已,自知这个死结,自己这边出力是再难打开的,从此还真不多指望了,真是大家省心。
    又说黛玉待得宝玉回到了怡红院,得了消息,才带了人过去瞧看。眼见着他弄成这么副模样,不由红了眼眶,埋怨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弄成这样。”宝玉倒先担心起黛玉被一路上的余热蒸得中暑,连“其实并不很痛,喊着只为哄人”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。黛玉心里一阵心酸,又深觉无力——你既能体贴我心至此,便更该知道保重自己才是头一件要紧的;事到如今再多少温柔小意又有何用来!
    这么一想,竟连眼泪也滚不出来了,只心里一阵干疼,又气又无力可气。一肚子话在嘴里转了半日,才说出一句:“往后你可都改了吧。”宝玉素来引黛玉为知己,在她跟前自不会掩饰,便道:“为了这些人,便是死,也是甘愿的。”黛玉扑簌簌落泪,却不是方才的伤心难过,只是想及妫柳所言,果然宝玉秉性如此,若以自己的心性,情到深处真是难逃劫数。实在是知道看清了这个死局,心空意灰,绝了希冀,才泪流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