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 我希望我不存在
对不起,下次我会迫得更不着痕迹。
莱奥毫无反省的回应,放鬆腰桿将身体沉回椅背上,仰望天花板上璀璨华美的吊灯须臾,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:我想赛巴斯钦可能有告诉过你,我家是单亲家庭吧?
他提过。
很好,那我不用说第二遍,可以直接介绍我妈了。
莱奥露齿一笑,挂着浅笑接续道:我妈是个神奇的女子,她在出生前九个月就和我的外公外婆一起移民到美国,然后刚出生就可爱到让接生房的护士与医生惊艳到忘记呼吸──这是她个人宣称的,不要问我真假。
……
我的外公外婆对我妈抱有很高的期望,从小就让她上各种才艺班,而我妈也很快确定自己的志向──她喜欢听音乐不喜欢奏音乐,喜欢听故事不喜欢读故事,喜欢看别人跳舞、体操、瑜珈、帮自己按摩,也喜欢替别人做这些事。
……
外公外婆对此相当失望,不过由于我妈太惹人怜爱──还是她自称的,所以接受女儿永远低空飞过的学业成绩,出钱让她上舞蹈、体操和按摩班,到各地参加狂欢节或其他有歌舞、游行与彻夜欢笑的节日,直到她找到愿意奉献一生,却也深深踩到他们底线的职业。
莱奥停下来吞口水润喉,低下头看向曼托菲尔道:我妈决定成为一名治疗师,像你我之间的治疗那样的治疗师,你懂吗?
曼托菲尔的眼瞳先是睁大,接着迅速缩起浮现惊愕之色。
就是你想的那样,不过我妈比我强得多,
莱奥唇边浮现浅淡但温暖的微笑:她不只教人怎幺恰当的使用自己的身体,还能藉由性爱让一些有忧郁或躁郁症、压力过大,或因为种种原因对肢体碰触有心理阴影的人找回平静,同时也会义务帮助因为肢体残缺或遗传疾病无法解决生理需求的人。
……
在我妈的病患眼中,她是天使、是女神、是最后甚至唯一的希望,不过对我的外公外婆而言,她是不听劝告的女儿、浪蕩的娼妓,因此在几次争执后,他们决定和我妈断绝亲子关係。
莱奥的声音中渗入一丝苦涩,不过他马上将情绪拉回,继续说下去:我是在我妈以治疗师为志向的第四年,和家里断绝关係的第二年出生的,我妈没有照顾婴儿的经验,好在她的邻居、朋友和室友中,有几人是有小孩或当过保母的,靠着这些亲友的支援,我们母子俩才没上社会新闻版面。
曼托菲尔抿起嘴唇,银白细眉微微蹙起,翠瞳也笼上暗影。
哈哈哈,别用那种担心的表情看着我,其实我童年过得挺快乐的。
莱奥折着手指细数:想听音乐就去找对门的汤姆叔叔,他的房间里塞满黑胶唱片;肚子饿就下楼找玛莉奶奶,她家中无时无刻都飘着秋葵浓汤的香气,然后也很乐于教我两手;李叔和他的年轻男友是没有学位和证照的药草医生与针灸专家,只要不是会在三分钟内死亡的病痛,他们都有办法处理;丽莎姊家的三胞胎是我最好的玩伴,我们至今还有联络;安东尼先生的手白天搬砖块,晚上打沙包,我的防身技巧都是他教的。
……
因为有这些长辈和朋友的陪伴,即使我妈常常从中午忙到隔天清晨甚至下午才回家,我并不觉得寂寞,虽然偶尔还是会闹闹情绪啦。
莱奥吐吐舌头,再恢复正经道:寂寞的人一直是我妈,因此当琼斯叔叔出现时,我不但觉得高兴,还大大鬆一口气。
你妹的生父?
没错,他的全名是安德鲁˙琼斯,原本是在华盛顿生活的诗人,为了散心前来纽奥良参加嘉年华会,对我妈一见锺情──附带一提我妈对他也是,不顾哥哥和父母的反对,搬到纽澳良成为我家的一份子。
莱奥偏头怀念地道:仔细想想,那是我们一家最开心的时光,虽然多一个……索菲出生后是两个,多两个人的饭要煮、衣服要洗、大哭生气时要安抚是累了些,可是家里的男女不再来来去去,然后经济也宽裕了不少,我也终于有人能问课业上的问题。
如果他没有染上肺炎过世,不知道有多好。
……
叔叔走的那年我十五岁,索菲只有五岁。
莱奥脸上的笑容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沉重:我妈则是四十一,不过她是我们三人中最崩溃的一个,我头一次知道书里一夜老十岁不是骗人的,如果我有多留意叔叔的身体一点就好了。
那不是你的错,你只有十五岁。曼托菲尔的语速比平时快上几分,眉间的皱褶也加深不少。
谢谢。
莱奥浅浅一笑,垂下眼注视玻璃茶几道:我妈在丧礼后颓废了将近一年,不过索菲很懂事,叔叔也有留下一些钱,所以生活还算过得去。
……
我当时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女友,我们感情很好,可是她爸不喜欢我,好几次要我女友和我分手都被拒绝,所以他决定使出绝招,直接搬离纽奥良。
莱奥放在扶手上的手收紧:她爸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,我直到自己十六岁生日的当天──搬家前一天,才看着我女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告诉我这件事,然后在她说完后,我们就决定要把庆生活动从切蛋糕,改成滚彼此第一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床单,然后这个决定让她晚三天上飞机。
为什幺?
因为我在做爱途中弄伤她。
莱奥瞧见曼托菲尔一脸惊愕的瞪着自己,摊平双手苦笑道: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,没技巧也不懂得拿捏力道,又满脑子只想让她忘不了我,所以就……
她的父亲有追究吗?
有,但她威胁她老爸,敢起诉我她就自杀。
莱奥吐一口气道:多亏了她的勇敢,我才没进少年法庭,不过她能拦得住自己的老爸,我却安抚不了自己的老妈,我妈知道这件事后连续骂了我三小时,然后把我丢给她的姊妹特训。
特训?
给我从头学习正确、健康、令人愉悦的做爱方式!
莱奥重複母亲当时的怒吼,嘴角泛起混杂温柔与苦味的笑意道:我第一次看见我妈这幺生气,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意外,她最痛恨的就是性暴力、性虐待和错误的性知识,而她的儿子虽然没有对女友施暴或施虐的意思,结果却差不多。
你只是没经验。
不用安慰我,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确该骂。
莱奥挥挥手,在曼托菲尔阖上嘴后继续道:我妈的姊妹手把手的教我调情和前戏时眼神该怎幺摆、什幺时候说什幺话、可以摸和不能摸哪里,还有正面、背面、骑乘……各种体位的优缺点和注意事项,以及性饥渴、性冷感、性愉虐、无经验……各种人的应对方式,最后以实战验收我有没有学会。
你和她们做了?曼托菲尔挑起单眉问。
有,不过不是她们,我刚刚虽然用姊妹形容,但这群人其实有男有女有双性。
莱奥注意到曼托菲尔的脸色一下子转黑,眨了眨眼问:怎幺了?
曼托菲尔张着口沉默片刻,别开头瞪着窗户道:没事。然后呢?你有合格吗?
他们说我是最棒的学生。
莱奥仰起头望向天花板道:他们替我开了一场盛大的结业宴,宴上除了我的老师与评审,还有我妈、索菲以及半栋公寓的居民,然后毫不意外的吵到隔壁公寓的人,他们打电话叫来警察,警察强制结束了我的结业宴,然后把我和索菲带走。
……啊?
我的结业宴上有酒、有菸、有兴奋剂还有人跳脱衣舞,这些行为不管放在哪一州,都是对低十八最高二十一岁以上才能干的事。
莱奥轻抚沙发椅的木製扶手道:我和索菲在警局待了一晚,她吓坏了,不管我讲笑话、扮鬼脸还是变魔术都没用,最后只能拿天亮后我们就能回家安抚,她相信了,但隔天当社工来警局把我们带走时,迎接我们的不是家,是少年安置机构。
你母亲有抗议吗?
有,她在警局门口披头散髮的想夺回我们,但是警察制住她,再将我和索菲塞上车。我头一次碰到力气那幺大的胖子……
莱奥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掐了扶手一把,静止几秒再鬆开手道:当我和索菲再次见到我妈时,已经是结业宴后六个月,社工和警察把我们带到安置机构附近的家庭餐厅,我妈穿着粉红色的套装,挽着头髮踩着高跟鞋坐在店内,那是我看过她打扮得最整齐、端庄的一次。
……
社工告诉她,她只有三个小时,然后和警察坐到附近的位子上监视我们,这很令人讨厌,不过我和索菲、我妈都不在乎,我们点了所有想吃的菜、让我妈在五分钟内恢复她往常疯疯癫癫的样子、无数次招来服务生的侧目。
……
大概是我们闹得太厉害的缘故,当我想喝第三瓶可乐时,女服务生冷冰冰的说可乐都卖完了,我妈马上说没关係,她自己出去买,然后不等我阻止就跑出餐厅。
莱奥的手指再度收紧,颤动两下没能放鬆,就这幺维持紧掐扶手的姿势道:我追了上去,然后一名保全也跟着我离开餐厅,我看见我妈趁着红灯直接跨越马路,跑到餐厅对面的自动贩卖机,投出两瓶可乐后高举着罐装可乐跑过来,在前脚踩上双黄线的瞬间,被一台货车撞飞到另一个街区。
曼托菲尔先是一愣,接着眼神迅速转为警觉。
莱奥注视着空白的天花板道:我冲过去,压住我妈的肚子企图止血,但她被撞得太烂,只撑了两三分钟就当场死亡。
……
我在我妈过世后,我才知道她在和叔叔的大哥──汉克叔叔──打监护权官司,而这场车祸让汉克叔叔直接取得索菲的监护权。
莱奥的声音中的温度散去,以疏远、平板的口气道:汉克叔叔想收养的只有索菲,但是索菲不愿意和我分开──我也是,所以他把我们一起从纽奥良带到华盛顿,直至我干出先前在礼车内说过的事。
……
汉克叔叔告诉我,我如果不走,会影响索菲日后申请大学、应徵工作的成果,他可以给我一张空白支票,只要我肯远离索菲。
莱奥五指紧握扶手:我没有拿支票,但当天就到机场买机票飞回纽奥良,然后接下来六年除了生日简讯、在脸书用分身点讚外,没有和索菲有任何接触。
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艾琳阿姨──她是汉克叔叔的妻子──打错电话。
……
艾琳阿姨在电话中哭着请求一位托马斯先生再借他们十万,拚命保证自己会还钱,还提到这不是常态,等索菲脱离危险期就不需要用那幺贵的药。
我吓一跳,问她索菲怎幺了,艾琳阿姨起初不肯说还想挂电话,但最后还是告诉我,索菲的血液发生病变,得了十几万人中只有一人会有的罕见疾病,然后要脱离危险期需要的药费不是十万,是三十万,而算上术后疗养、接下来一年的药费,需要六十万。
……
接下来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
莱奥压着扶手站起来,背对曼托菲尔望了时钟一眼道:我去看看古鲁收好了没。
莱……
我觉得他八成……不,是十一成没搞定,所以我先去帮他。莱奥手插口袋往门口走。
莱奥……
你有什幺问题,等上车或上机再问,到时候我有整整三小时可以解答。
莱奥!
曼托菲尔的吼声与手同时扣上莱奥的肩膀,人类震动了一下肩头,秒缓慢的转过头,看见夜血者站在自己身后两步处。
莱奥望着曼托菲尔蹙紧的眉头、因为忧虑而的瞇起翠瞳,手指轻轻颤动,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情绪开始躁动,眼眶中的水液也摇摇欲坠。
曼托菲尔放开莱奥的肩膀,凝视对方几秒后张开双臂,向仍在强自忍耐的人类轻声:过来。
莱奥看着曼托菲尔展开的手臂,先向前踏出半步,在小心翼翼的前进一步,最后咬牙扑进夜血者的怀抱中。
我……我希望索菲健健康康的!
莱奥揪紧曼托菲尔的西装外套,伏在夜血者的肩头哭喊:我想要、想要和她一起生活!想要妈妈……妈妈还活着,叔叔也、也是!所有人都……
曼托菲尔没有回话,只是轻拍莱奥的背脊。
我想念纽、纽奥良的家,那个……大家都在的,吵吵、吵吵闹闹的,髒髒兮兮、小小的家,想回去……好想、好想回去。
……
可是不能,永远都不……能了,因为我的错,全部都是我的、我的……错。
莱奥的话声因为呜咽而破碎,靠着曼托菲尔的上身失控的抽搐,手臂、食指收紧至极限,垂下头全身力气吶喊:我希望我不存在!
曼托菲尔拍抚的动作停顿两秒,苍白的手指微微曲起,直至莱奥停住泪水前都没有平复。